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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之间,清河脑海中闪过许多的念头,脸上却装作极为惊讶的样子,张大了小嘴,愕然道:“陕西兵变?”
“一万禁军,在陕西腹地兵变!”高太后摇着头,道:“所幸已经平定了。”
“平定了?!”清河仿佛还是第一次听这个消息,低声道:“阿弥陀佛,这真是圣人自有天佑……”
“这是祖宗庇佑。”高太后道,“可也是因为有忠臣良将,奋不顾身,才能及时平定那些无父无君的叛贼,消弥祸患……”清河认真聆听着高太后的话,隐隐约约感觉到她话中有些不平常的意思,但高太后说到此处,却似乎感觉到有些倦意,忽然淡淡一笑,道:“今儿话说得太多了,朝中的大事,自有官家与外臣们处分。”
清河听到这话中隐隐便有些告诫之意,连忙敛身道:“云萝理会得。”
“宗室这么多公主、郡主中,只有蜀国和你最晓事,可惜蜀国……”高太后说到此处,眼睛立时便红了,泪水忍不住地往外流。清河想起她与蜀国长公主平素姐妹感情甚好,可蜀国长公主却因爱子夭折,悲伤过度而病死——这么一个好人儿,因为遇人不淑,却一生命运悲惨,最后还不得善终,亦不禁悲从中来,竟低声抽泣起来。
当天午后,原本阳光普照的好天气,忽然间便转了性,浮云布满了汴京城的天空,渐渐地往地面上沉,城中的人们抬头仰看,似乎能感觉到这云已经盖到了城墙上,正向着屋脊压下来,仿佛想把屋子也压垮一般。流连在街上的人们开始加快脚步,御街上的小摊小贩们也纷纷开始收拾东西,所有的人都忙着往家赶。此时,大相国寺旁一间酒楼的某个小院内,却有几个人围坐在院内的花园中,煮酒谈笑,竟似全然没把黑云压顶、暴雨将至放在心上。酒楼的小二几次想进去提醒,可每次连话都不曾说完,便被门口的几个随从给赶了出来。这店小二也无可奈何,只好悻悻地离去,他一直走开好远,还能听到院中传来的大笑声。“这些人莫不是疯了么?”店小二直是莫名其妙,正愣神间,忽咚地一声,撞上了一个进来的人,那小二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便连连作揖赔礼,“官人见谅,官人见谅……”他正担心着又要被人训斥一顿,却听对面那人温和地问道:“这里面可是姓蔡的官人订的么?”店小二未料到来人这般和气,不由怔了怔,抬头望去,却见是对面站着一个瘦长的书生,正微笑着望着他,他看了一眼那书生的白袍,不过是粗布缝制,心里方松了口气——原来不过是个穷书生,语气便倨傲起来,“蔡府丞[127]……”才说了三个字,那店小二心里便格登了一下,一双眼睛,死死地望着那书生腰间的佩剑,竟似看呆了一般。那书生看着他神色,笑道:“你识得这剑?”店小二啄米似地点着头,哈着腰谄笑道:“朝廷颁行勋刀、勋剑之制也没多久,小的福大,这是第二回见着。上回还是远远看见兵部郭大人佩着……”“原来如此。”那书生笑了笑,又问道:“里间是蔡大人订的么?”“是,是。小的给大人引路。”店小二忙不迭说道,一面侧过身子让到一边。“不必了。”那书生笑着摇摇头,径自向着里头走去。那店小二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愣了半晌,才一面啧舌一面向外面走去,才到厅中,便见一同伴拉住他,低声道:“你知道你刚刚撞了谁么?”“你认识那官人?”店小二奇道。“那是秦少游啊!”“啊?”那店小二顿时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此时这汴京城中,谁不知道大宋驻高丽正使秦观秦少游?加集英殿修撰,御赐第五等勋剑,连他在高丽写的数十首词,如今都是汴京的歌女们最爱唱的……
“少游,来迟了,来迟了,要先罚三樽……”秦观方一走进院中,早已喝得半醉的蔡京便大声叫唤起来。秦观微微一笑,道:“是小弟的不是。”一面快走几步,向另外两位见礼:“曾公、薛侯,久违了。”
曾布与薛奕早已起身,连忙回了一礼。曾布瞥了一眼秦观腰间的勋剑,索然笑道:“少游,的确是久违了。”薛奕却笑道:“少游如今立功异域,已是天下闻名矣。我在南海,闻少游谈笑之间,便抵定高丽局势,令王运得顺利即位,亦为少游高兴。”秦观忙笑道:“朝廷经营已久,前人种树,后人乘凉,我不过坐享其成而已,比起曾公、薛侯,实不足挂齿。”众人一面说笑着,一面重新入座。蔡京早已在秦观面前满上三杯,秦观也不推辞,一连干了三杯,指着桌上的空杯,笑道:“我早知蔡元长不是甚善男信女。”
蔡京笑道:“秦少游又何曾吃斋念佛?我这酒里面没有鹤顶红,却奈何不了顺王殿下。”
“鹤顶红?”薛奕抬眼看了一下蔡京,又看看秦观,他自是知道所谓的“顺王”便是王勋的谥号,但此时见二人皆怡然自得,好象他们说的事情,不过是一壶平常的高丽清酒那么简单,这才知道原来他在南海时听到的传言,并非是空穴来风。薛奕禁不住问道:“我在南海时,听人说起高丽继嗣,众口百般,莫辨其是。那王勋果真是被毒死的么?”
他这么一问,曾布也停了下来,专心看着蔡京与秦观。蔡京瞥了一眼秦观,笑道:“这事是少游主持的,还是少游说罢。”
秦观点点头,轻啜了一口酒,放下怀子,缓缓道:“曾公与薛侯皆非外人,说说也无妨。”他说到此处,忽然一笑,望着曾布、薛奕,道:“我辈久居异域,朝廷公卿中,早有人视我等为异类。去国万里之外,被人视同于贬斥;在海外专制一方,又常被劾为跋扈;开口言利,闭口权谋,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则无吝于小人……恕我直言,这七八年间,不要说蔡确、狄谘,曾公、薛侯、还有元长,还有我自己,这海外诸臣,有哪一个不是腰缠十万贯?这免不得又要招人妒忌。朝中便有人管我们叫‘夷官’!我资历最浅,能驻节高丽,已是非常之恩,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可是曾公、薛侯,还有元长——便是蔡确、狄谘,哪一个不是功绩卓著?但自吕相公当国后,却皆受尽排挤。这些事情元长最清楚——熙宁十五年、十六年,朝廷三度想调狄谘进礼部,吕相公引班定远之例,竟是想让狄公老死广州,全然不顾败坏朝廷经营海外之成法。还有蔡确,十八次上表乞归国,也是吕相公拦住……”
“少游,说这些闲事做甚?”蔡京见秦观越说越是愤懑,连忙用话拦住。他知道秦观少年得志,虽然在高丽颇立奇功,但在大宋的官场上,却毕竟是太嫩了——今日在座之四人,或许还是朋友,但明日相见,便未必不可能成为仇敌。到时候这番话,便是“怨望”,这是足以将人的政治生命终结的罪名。而且此时四人中,薛奕还是武臣,万一牵连起来,事情便不可收拾,他蔡京也难免要受池鱼之殃。
但秦观所说之事,却是在座之人的心病。狄谘与蔡确被排挤,曾布与薛奕这几年的日子也不好过。曾布这几年中兢兢业业,颇立下些政绩。他在南海七八年,也积累了可观的财富,原来石越得势之时,他还幻想过东山再起,但石越失势,朝中实际柄政者是吕惠卿与司马光,他深知这二人自己都指望不上,兼之在万里之外消磨了七八年,什么雄心壮志都被打磨得干干净净了。这时候年将半百,不免徒生“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之乡情,因此遣人上下打点,所求的与蔡确并无二致,都是希望能够埋骨家乡。但是朝中诸公卿,收了他的礼物,却全当理所当然,竟无一人替他说话,他连想到江南东西路做个知州都不可能。他又怕皇帝疑他怨望,也不敢致仕,眼见着便要老死凌牙门。若非这次石越在皇帝面前进言,让皇帝坚定海外诸城要逐次轮换官员的决心,他曾布断不可能有机会再见到汴京的繁华。
而薛奕,虽然枢府与兵部的主官们并没有刻意的排挤他,但他少年得志,难免与枢府、兵部、三衙里的文武官员、胥吏们不怎么对眼,朝廷这几年间先是关注西北,然后又是西南,海船水军本来就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虽然风光过一阵子,却也立即被冷落。而对待薛奕部更是如同后妈。薛奕几年前便提出在船上安装火炮,竭力宣扬海船水军必须以火炮致胜的观点,甚至提出海船水军的火炮无需动用国帑,但奏折一道道递上去,最后都是石沉大海。朝廷既不允许随意增设火炮作坊,又因火炮至今为止曾未在实战中显露过可以影响到战场胜负的作用,在国库空虚的情况下,也无意扩大火炮的产量——至于已经生产出来的火炮,自然应当优先照顾两北边防,薛奕争取了几年的时间,最终也只要到一门火炮,而且还在途经杭州时被杭州的海船水军给“借”去了,两军至今还在为此事打官司。而最让他无奈地是,汴京不断有人以“轮戍”为名,将他部下精锐调走,然后从其他海船水军中补充过来一堆老弱残兵。他麾下的得力将领,但凡被杭州的海船水军听到了名字,第二天早上一起床,那人肯定已经不在他帐下了。薛奕这几年间,俨然成了大宋水师学堂的山长,专门替他人做嫁衣裳,连带着数年之间,他个人也一直得不到升迁。曾布、蔡确们是想回国而不可得,薛奕则是每年必须至少回一次汴京。但对薛奕而言,汴京的风与凌牙门的风都不一样,他在南海之时,虽然偶尔也会怀念汴京的繁华,但是,他毕竟还是更喜欢南海的无拘无束。他这个大宋的“伏波侯”,到了汴京,只会觉得手足无措,处处都显着不合时宜。每每看到汴京外城四面城墙上新安装的八十余门火炮,薛奕便会觉得极度的刺眼。当年太宗皇帝坚持定都汴京的时候,不是认为“在德不在险”么?朝廷公卿们不是说国库空虚么?那为何这些威力巨大的武器,既不先供给塞防,又不肯供给海防,反而让它们在汴京白白受着风吹雨打呢?
曾布与薛奕如此,蔡京也好不到哪去。蔡京在杭州做了两任知州,连皇帝都数度称赞他的才干,但是因为他是额上写着字的石党,始终得不到升迁,一直到两个月前,才因石越推荐,进太府寺做寺丞。他与秦观相识已久,又同属一派,雅不愿他落下什么话柄;兼之他是此宴的主人,见曾布与薛奕被秦观触动心事,皆郁郁不语,又笑道:“少游原非善言辞者,在高丽数年,竟令人刮目相看。不过我等要听的,是高丽国继嗣之事,谁又叫你说这些没意思的闲话,该罚一杯!”
“是该罚,我认罚。”秦观已知自己是话多了,忙自斟一杯,举杯一饮而尽。
曾布与薛奕连忙陪了一杯,薛奕笑道:“少游说得也没错。其实而今朝廷谋画海外,虽不无有远见卓识者参赞其事,然真正可依赖着,唯石公一人而已。不过,少游还是说说高丽之事罢,我好奇已久,朝廷经营高丽有年,为何王徽去逝竟没有留下遗诏,而且还是让王勋继位,闹出这么大一场风波来?”
“薛侯之言正中要害!”秦观不由感慨道:“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我等闹出这偌大的风波,可称无能。不过其中亦有颇出人意料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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