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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多保忠满口大义,神情悲愤,辞色慷慨,当时之人,莫不受三纲五常之影响,听到他这番话,真是人人动容,几乎全然忘记仁多保忠这番做作,亦不过是想大义凛然地把仁多族卖个好价钱罢了。这世间,有些人卖国,身败而名裂;有些人卖国,却似乎委屈无比,竟能赢得许多人的同情,几乎让人以之为民族之英雄。两者高下之别,直是判若云泥。
石越对三纲五常,本来也看得平常。且这等“忠臣卖国”之事,他所见所闻,见识得也算是多了。哪里能被仁多保忠骗了去?但他心里也佩服仁多保忠的才干,也故意装成动容之色,静听他继续慷慨陈辞。
“故此我家统领派末将前来天朝,乞求天朝派兵平乱,以正纲常。下邦君臣,对天朝之恩德,当百世不忘。此处有我家统领敬呈天子之奏章,亦乞石帅代为递交。”仁多保忠说到这里时,语气之诚恳,直如欲以肺腑相托一般。
石越环视厅中诸人,看到众人表情,便猜知他们几分心思。厅中诸人,虽然不免被仁多保忠之说辞所打动,但是倒也不会天真得以为大宋出兵真的是去维护什么“纲常人伦”,人人所想,却都是借着这个机会,名正言顺出兵西夏。兼之若有仁多瀚反正,灵州可谓门户大开,亦有事半功倍之效。
“真是利之所在,能使人忘乎所以。”石越在心里暗暗感叹。在场的人,连张守约这样的人物,都没能看透仁多瀚的心机。但是石越心里,却明镜也似。仁多瀚犹豫这么久,终于走出向宋朝乞兵之事,其实是他目前情势下所能走的最好的一步棋。
仁多瀚心知自己与梁氏势同水火,梁氏父子既然挟天子以令诸侯,在西夏所忌惮之人,不过仁多瀚与禹藏花麻。而禹藏花麻毕竟是降蕃,在各部落中影响力远不及仁多瀚,因此梁氏父子果真想牢牢控制西夏之局势,甚至有朝一日取而代之,就不能不除去仁多瀚。除非仁多瀚能有足够的力量,来制衡梁乙埋。但是考虑一个日渐强大起来的宋朝的存在,以仁多瀚的智慧,就一定能想明白——别说他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与梁氏父子达成平衡,纵然有,他也没有这个机会。宋军一旦挥师伐夏,首当其冲的,就是他仁多族的力量。且不说到时候梁乙埋父子就有借口将他置于统一指挥之下,纵然梁氏父子给他方面之权,他也必然陷入两难之境地——如若消极作战,放任宋军长驱直入,他在诸部落中必然威信下降,他仁多瀚也难免成为众矢之的;而若积极抵抗,他的家底就不可避免的要在与宋军的苦战之中消耗贻尽,即便西夏最后赢得了这场战争,他仁多瀚也会成为梁乙埋收拾的对象。
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仁多瀚最好的选择,就是公开站在梁乙埋的对立面,以博取所有梁氏的敌人、夏主的同情者与支持者的同情。他以一种孤臣的姿态,引宋军进入西夏,让宋军与梁乙埋父子去肉搏。而他却可以保持一个微妙的地位,倘若宋军得胜,他就是引宋军入夏的功臣,宋朝绝对不会吝啬对他爵赏,甚至于宋朝在胜利后,还可能要借助他的力量来统治西夏地区——在西夏的内部,他也可以有自己的解释,到时候他只要装模作样的和宋朝“据理力争”一番,就可以交待过去,那是宋朝无耻的欺骗了他,利用了他,胜利者本来就不受指责,何况他还是“情有可原”;而即便是西夏打赢了这场战争,他也不用担心,因为他并没有公开降宋,他的目的是如此冠冕堂皇,他是拯救被幽禁的皇帝而失败的英雄!“英雄”的实力不会有损伤,甚至可能会有加强——石越敢肯定,一但宋军失败,最先反戈一击的一定是仁多瀚;而梁乙埋的力量却会在与宋军的战争中削弱。得到各部落首领同情的仁多瀚,在那时候,甚至还有机会与梁乙埋父子形成新的平衡,共同分割统治西夏的大权。
以仁多瀚的算计,在这一局宋夏博弈的棋局中,他仁多族竟是绝对的胜利者。
但石越却看透了这一点:虽然仁多瀚引宋兵入境,但是在“纲常人伦”大义的掩护下,仁多瀚却并没有将自己绑上宋军的战车,而巧妙的将自己处于一种“局内中立”的位置,实在称得上是玩弄权术的高手。
仁多瀚的这份机心,实实在在地骗过了许多人。
石越接过丰稷递过来的仁多瀚写给皇帝的奏章,放到帅案上,目光不断的在仁多保忠三人身上移来移去。他在心里盘算着到底可以多大程度将仁多瀚绑到宋军的战车上来。“不出力气就想占尽便宜,这世上岂有这么便宜的事情?”石越在心中暗骂道,“你便是狐狸,我也要给你榨出油来。”
一面想着,石越一面问道:“仁多统领忠心可嘉,乱臣贼子,的确人人得而诛之。然而自古以来,便没有空手乞别家出兵的。”
仁多保忠说了半天,石越脸上虽然感动,但张口一句话,便又回到了赤裸裸的利益上面来了。他在心里暗骂了一声,口里却谦恭地说道:“下邦国王曾言,若大宋能出兵平梁氏之乱,愿以河南之地敬献朝廷。此事乃是文将军亲耳所闻。”
“打白条么?”石越在心里头冷笑起来,“那地方我若能夺到,你‘敬献’不‘敬献’有何关系?我若夺不到,难道我还真指望着你‘敬献’不成?只是也不能将仁多瀚这老狐狸逼得太急,眼下即是他有求于我,实际也是我有求于他。但想这般便宜,你仁多瀚却趁早别做这美梦。”
但石越尚未说话,这“文将军”三字,已经惹恼了一堆人。环庆行营监军都虞候刘过便已忍耐不住,在旁边冷冷地说道:“背祖忘宗的人也信得过么?”
陕西安抚司监察虞候任广也道:“就是,这等小人,可没人信得过。”
文焕听到这话,脸顿时涨得通红,在西夏被人讽刺,他早已习惯,但是被自己的国人、同袍讽刺,对于文焕而言,却是更为难受的体验。但他毕竟已不是当年的武状元,他望了望仁多保忠,又望了望石越,终于将眼帘垂下,依旧保持沉默。
见文焕这般,“唾面自干,无耻……”低声的讽刺又不知道从何处传来。但文焕心中此时反而变得坦然。只是默默听仁多保忠去交涉。“你们不会知道为了促成仁多瀚主动派人来长安交涉,我用了多少心机……”文焕用自己的骄傲暗暗地维护着自己的尊严。
“若朝廷有疑惑,末将愿作主,立下盟誓。”仁多保忠坦然得几乎象个君子的宣言,适时地替文焕解了围,也堵住了众人的嘴。所有的人都将目光投向石越。
“盟约自然要订。”石越淡淡说道,目光扫过众人,在掠过文焕脸上之上,不易觉察地安慰性的停留了一瞬。“但这点东西,华而不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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