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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太太哑巴吃黄连,心里恨得直咬牙,最恨自己将人骄纵坏了,这可难收拾。表面上,却还是一副风停水静的模样,一边着人去外头借厨。
这事还未传到太史耳中。此刻,太史正和云禅法师在书房里头。法事将至,因是告慰英灵,二人都格外郑重。旁的人都不敢进去打扰。
出去借厨的,无功而返。这火急火燎的。三太太点了名字的厨师,无论是食肆还是府第,竟一个个都挪不开身。能出来的,她又看不上,怕败了事。终于,她也有些慌,早知如此,就请云禅带了净念来,现在好了,远水解不了近渴。
后厨都哑声,这净念和尚,是六榕寺榕荫园当家厨僧。其声名之大,连当年陈济棠的持斋夫人莫秀英都三番延请。可他却有个习惯,不涉军戎,就是不肯踏陈府一步。不知怎的,倒是与太史颇有佛缘,十分谈得来。三太太便着来婶与他习厨,即使不太情愿,他还是教了几个拿手的菜式。“雪积银钟”“六宝拼盘”“佛蒲团”,都是广府四围的素菜馆所没有的独一份。这也是三太太将来嫂捧在手心里头,看不上外头厨子的缘故。如今可真是釜底抽薪。
六神无主间,她想想阖府能帮她拿主意,又不落话柄的,竟只有一个大儿媳。于是找了颂瑛。颂瑛想一想,说,三娘,那我就给你荐个人。
慧生来了,往三太太跟前一站。三太太打量她,扬起下巴,问道,你会做素菜?
慧生愣一下,张口答道,嗐,太太抬举!我一个粗手笨脚的下人,哪里会这细巧东西。
说着眼睛便往外头看,是想要脱身的架势。颂瑛便说,慧姑,太太问,自然是咱家落了急。你从前在老家,给老姨奶奶做的那几样,应付得来的。
此时三太太也硬颈不得,口气软了下来,说,你好歹做上几样热菜,精粗且不论。先替我敷衍过去。
慧生站在了太史第的厨房里。她的手触碰了一下灶台。云石的凉,顺着她的指尖蔓延上来,一点点地。却出乎意料,最后有一丝暖,让她心里悸动了一下。
她不再迟疑,对身旁的厨工说,烧水,备料。
那日赴太史第素宴的人,大约都有挥之不去的记忆。他们记得筵席的最后一道菜,端上,是一整只冬瓜。打开来,清香四溢,才知里面别有乾坤。浓郁的花香之下,可见鲜莲、松茸、云耳、榆耳、猴头等十味素珍,交融浑然。尝之,其鲜美较“鼎湖上素”,有过之无不及。来者交赞不已,连云禅法师亦啧啧称是。问起菜名来,说叫“璧藏珍”。
这一道,慧生用素上汤文火炖了两个时辰。她静静地候着,待火候到了,她对阿响说,仔仔,去兰圃给阿妈摘两朵栀子来,越大越好。
慧生将云白的栀子花,轻轻掰开。后厨便是一股四溢的浓香,随着雾气蒸腾的热力,击打了她一下。那花瓣的触感厚实,滑腻温存。忽然间,她觉得自己的手,是被另一只手执着,牵引着,一点点地将这花拆成了瓣,落到这汤水中。变色、卷曲、沉没。她想起了,她回忆起了那个溽热的六月,满室的栀子花香。清晨,那个人用水净般的目光看着她,告诉她,他终于还是走了。没来得及话给他听这菜的名字。
这名字,自那人唇齿间轻轻吐出,叫作“待鹤鸣”。
此时接近饮宴尾声。人们未解朵颐之快,有人忙于言商,有人捭阖时事,有人谈到激越处,不禁慨叹,抚案潸然。然而,他们都没有注意到,一位耆绅,在人群中一言不发,反复地品尝这道菜。他闭着眼睛,半晌,忽而嘴角抽动了一下。
他起身,借故离开了饭厅,走进了太史第的庭院。太史第的人,看到一个老者,在各处游荡,甚至深入一些少人去的角落,似在各处逡巡。但因为他的穿着体面华贵,举止亦无逾矩,人们便也由他去了。他在每一处流连,眼中热烈而谨慎,如一头年迈的猎犬。终于,他在百二兰斋停住,目光落在正随花王捉虫的阿响身上。他静静地打量阿响,由头至踵,眼睛似乎再也无法挪动。久后,他似乎下了一个决心,毅然转身离开。
荣慧生,这个大少奶的近身阿姑,在太史第的筹募素宴后,获得了无上的声名。人们的结论是,如太史第钟鸣鼎食,即使日后寥落,仍是藏龙卧虎。哪怕一个不声不响的仆妇,亦不可小觑,必内藏乾坤。
在这之后,慧生再无意庖厨。她甚至尽量减少去后厨的次数。为颂瑛准备消夜和药膳,她会去小厨房。这是让她感到安心的所在,是她自己的一方天地。如同以往在何家,也是如此。在这方天地,她可释放她的手艺,这手艺藏着她的过往。而她释放所得,足以俘虏一干人的味蕾。其中包括颂瑛那个口味乖张的老姨奶奶。颂瑛的祖父去世后,这老人将自己关在没有光的后厢房里,布置为佛堂,青灯持斋。她唯一与外界的交流,就是颂瑛从小厨房给她送去的素食。颂瑛对这个姨奶奶有别样的感情,她知道自己的父亲庶出,自这老人。但父亲很快过继给了太夫人,才有了她一脉相承正房小姐的身份。但出自血缘的亲近,令她们有着相似的食欲。是慧生的手,无形中养刁了祖孙二人的舌头。于是,慧生将这些带到了太史第的小厨房里,成为主仆之间的默契与秘密。“海棠片”“素云泥”“增城笋脯”“雪梅饼”,这些只会属于颂瑛。太史第其他人等,哪怕亲近如五小姐,也不可染指。
但她没有料到,素宴尾声,那道叫作“熔金煮玉”的白粥,收服了太史,令其心驰神往。他通过三太太与颂瑛商议,即使不深入后厨,但希望慧生负责府中的粥品。慧生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当来婶回到太史第时,刚刚落过一场小雨,脚底下漾起一阵尘土混着青苔的潮湿气息。她走到了后厨的天阶,正看见慧生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是一爿石磨。慧生专心致志,将米和杏仁,一点点地放进石磨,然后匀匀地推动。那米浆便从石磨的槽口流进了瓦盘。瓦盘上蒙了层纱布隔开一道,滤出的米浆才够幼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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