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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生惊说,五小姐,你可让我开了眼。
宛舒道,我这大半个春天,就为这啜核荔枝,给它嫁接了三次糯米糍,总算成了。
外面响着仲夏的蝉鸣,一阵紧着一阵,听得人躁。可几个人围坐着,吃了半箩荔枝,沁凉沁凉的。这一舒爽,倒觉得心里一点点地静下去了。
宛舒拍拍阿响的肩膀,说,走,想吃多的是。我放了两大箩在花园的井里头冰着。咱们不等老七他们下学,先吃个够。然后跟我干活去,送了孝敬我那十几个娘亲。
临走她又回过头,对颂瑛道,嫂嫂,你替我谢谢何世伯。他老人家雪中送炭,我向宛舒有数。年底那两成的股份就快有分红了。
阿响学着七少爷锡堃,将头探出了火车。天还未亮,但可以看到东方既白,渐渐露出了晨曦。那浅红,将黑处一点点地晕开,继而是金色的光芒,好像剑戟,灿灿地将远处的暗影子,切薄了,但还是不通透。
阿响未坐过火车。但他听母亲慧生说,他其实坐过,那时候他尚不记得事情。他在襁褓中,在火车上哭了一路。他想,火车多么好,让他看到了这么多的没见过的东西。近的走得飞快,眼睛都追不上。远的就慢了,但因为还暗着,看得究竟也不很清楚。那些房屋、田野、山起伏的轮廓,好像在空中流动,浪一样。但稍微亮了一点,他看见穿过了一条溪流。溪流的对岸上,有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孩子。那是个牧童,坐在一头牛身上。火车经过时,堃少爷对他挥挥手,那孩子也对他们挥手,似乎还张嘴喊了句什么。老牛也扬起头,像是“哞哞”地叫了几声。在火车轰隆声中,他们究竟是听不见的。
太史第上下,在天大亮前赶往兰斋农场。
对他们而言,这农场实在有些边远。太史与五女宛舒反复斟酌,商议后决定了农场的选址。未开在广州近郊也罢了,照理向氏一族宗在佛山,名重于岭南,与广府各地水陆通畅,竟也未雀屏中选,多少令人费解。萝岗洞在番禺县境内,到达颇费一番周折。从广州要先搭乘广九铁路火车先到南岗,再转乘小火车方能到莲潭墟,才是农场的所在。
李将军摊开地图,将自己名下的地头,给太史尽拣。太史偏就在萝岗那画了个圈。灯筒叔摇摇头,劝老哥不要冒险。此时萝岗,名声在广东境内并不很好。因是悍匪出没之地。听他说,在这一块啸聚为王的,是他当年的一个把兄弟,其恶如虎,很不好对付。他说,我名下的地不少,但这一块长年荒置。你既让我以地入股,这投资的事还要听我一句。
太史笑道,说,就这里了。你忘了我最在行的,就是和三山五岳的人打交道。当年你不落草,我们未必有今天的交情。
李将军哑然,忽然也哈哈大笑起来,佢老母!就依你了。不怕宛舒被抢去做压寨夫人!
太史道,我们家老五是廖先生的干女,靶场上摔打大,什么世面没见过。
其实太史自然并非任性,早过了气盛年纪,更不是偏向虎山行。他有他的考量。这萝岗洞虽非鱼米之乡,但当地土质却适合种植果树。萝岗墟至南岗,方圆十数里所产水果,薄有声名。如萝岗桂味、毕村糯米糍和南岗栗子,只因交通不便,未有大的作为。太史就请灯筒叔出面,与番禺县政府协商。先是向农民收购周边零星的小果园,再按部就班,向政府购买附近未开发的土地。以星罗棋布、循序渐进的法子,将这农场发展起来了。
太史第这么些年,一大家子人举家出游,竟还是首次。到了莲潭墟,浩浩荡荡的。天刚放亮。小孩子们午夜就跟着大人起身,觉不够。原本有个兴奋劲撑着,这时候一个个低眉耷眼的,没了精神。小火车开得摇摇晃晃,摇篮似的。有的孩子打起了瞌睡,便让奶妈抱着。阿响也依偎着慧生,睡得蒙眬。忽然一个激灵,醒来了。原来是遇到了一条小河,在前面煞住了车。这小火车靠人力控制,有蜿蜒交错的铁轨通向各个果园,一个戴着草帽的工人在其间扳道。阿响看着他的动作,竟十分潇洒,如风浪间的舵手。锡堃问到了哪里,什么时候才能到。宛舒说,就你猴急!现在是黄竹坑,过了这条小河,是毕村;再下,就是萝岗洞了。这时候的糯米糍,刚刚好。
于是,阿响看到了成片的果树。都是繁茂的,枝条烂漫地生长,树冠次第地联结着。在一个孩子的眼中,像是一望无垠的绿海。他不禁有些激动。初夏阳光下,那绿也并不是清一色的,有着层叠的深浅与明暗。刚生出的嫩芽,近于鹅黄。而那长有时日的,则黑油油的,闪烁着略艳异的光彩。
他看到了一种叶片如云的树,树身上缀满了累累的果实。宛舒告诉他,是去年托农学院的同学引进的檀香山种木瓜,眼下和吕宋种菠萝都到了结实的时节,但究竟还未成熟。再往前呢,辟了一个山坡,是与太史交好的密宗云禅法师送了家乡名产夏茅杧树苗,也将成材。来年就结出杧果,果皮上有一抹胭脂,味似蜜样。宛舒如数家珍。阿响静静地听,心里有一种别样的憧憬。他在五小姐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一种慧生在看他时常有的光。那是一个母亲,在对旁人提及自己的孩子时,有些羞怯但又急于表达的神情。
待他们终于到了萝岗,空气中漾着清甜的气息。这其实是一个山谷。夜间集聚了白色的雾气还未散去,在晨风中飘摇,将许多果树缠绕在里头,看不分明,竟有些像是仙境。远远地,一个中年男人从雾气里迎过来,满脸胡茬子。这是雨霖叔,宛舒从浙江聘来的监场。他一见面就说,可好了,将你们盼来,紧赶慢赶,只盼你们赶得过太阳。
说罢了,便招呼两个工人,各搬来一个箩。宛舒笑说,你们啊,倒是手快,该让他们自己摘下来吃,才有兴味。
原来,这一家人从广州赶过来,是为了吃头茬的“雾水荔枝”。这一茬荔枝,依宛舒的说法,若桂味是正旦,它便是用来压轴的大青衣了,是一季的定海神针。毕村的名种糯米糍,用了一年,悉心种植在兰斋荔谷。此时收获,倒像是个见证的仪式。可为何赶个大早?原来,糯米糍有它的娇贵。甜而汁多,有一股浓郁清香。但一经阳光照射,果肉中糖分立时变酸,香味口感顿减。如此,竟是比一骑红尘的“妃子笑”,还要不等人。唯有人赶着来吃它。在这荔谷,经过了一夜的雾气氤氲,滋润之下,水分和温度都是将将好。这香甜鲜脆,个个都在点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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