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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沉默了片刻。孟沁压低了声音问:“晓得伐?县城里有个六六年来的男知青,切断了自己的小手指头,算伤残,病退回上海了,这里的老婆孩子都不要了哦,作孽啊,小孩才一岁。他老婆就是前年国庆节汇演跳《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独舞的那个。”
顾西美吓了一跳,她是音乐老师,每年节假日的汇演都参加,那个维族女孩她记得,很年轻很漂亮,当时那支舞还是她伴奏的手风琴。她是想回上海,日想夜想,但是叫她自残,她下不了手,再说她也不可能丢下陈东来一个人回去。
“阿拉来了八年,自力更生,不算丰衣足食,但也蛮有成就吧?刚来的时候,全靠一双手一把锹,挖地窝子住,睡下去身下全是沙,睡醒了嘴里全是沙,一天劳动十七八个小时,不也熬过来了?现在建起了砖房,幼儿园小学中学都有了,听说再过两年就能通电了,以后自来水、抽水马桶肯定也会有的。”曹静芝把儿子嘴上的瓜子拈下来,叹了口气:“要吾几年都看不见儿子女儿,吾肯定受不了。”她女儿沈星星搂住她的腰,软糯糯喊了声姆妈。
“哎,乖囡囡。”曹静芝低头亲了女儿两口。
顾西美侧身收拾果皮糖纸,擦了把脸颊上的泪,长长吸了口气轻声说:“当年我是主动要入疆的,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书送到我家里,我亲手撕碎了,区里还颁了张奖状给我。在文化广场听宣讲,我以为这里风吹草低见牛羊,吃不完的牛羊肉摘不完的哈密瓜。”
孟沁笑了:“谁都这么以为的呀。结果我到了团场,第一顿是白菜汤,一点油花都没哦,第二顿还是白菜汤,多了一个苞谷馍,第三顿还是白菜汤苞谷馍,连吃了一个月,我以为我肯定会累死饿死在沙漠里,没想到还活得好好的。”
顾西美坐下来给她们倒水:“死的人也不少。我们运气好而已。你还有白菜汤,我们到的第一天,一大盆馒头搁地上,拿起来还没进嘴里,风一刮糊上一层沙,扒掉一层,又是一阵风来一层沙,根本没法吃。反正我当时就哭了。”
曹静芝忍不住笑:“阿沁你来得晚,条件已经改善了,西美当时第一个哭,我跟着也哭了,所有的女知青哦,哭成一片。连长就把西美拎出去批评,晚上还要她自我批评,她一边哭一边喊‘流血流汗不流泪!杜绝娇骄二气——’我们都跟着她哭又忍不住笑她。”
“头三年最苦,第一年三块一个月的津贴,第二年五块,第三年八块。”顾西美从后面床上拿出篓子开始整理月经带:“三块钱,买点牙刷牙膏毛巾肥皂就没了,我把钱都省下来花在信封信纸邮票上。我妈一个月给我寄两次包裹,我走的时候还硬气得不得了,说这辈子也不会再花她一分钱也不想再看到她一眼。戆徒,十三点伐?(笨蛋,神经病吧?)”
“都过去了。”曹静芝感慨十分:“现在你不是每个月都寄钱回去嘛。听说明年又要涨工资了。”
“我们两个人,一个月寄三十块回去,我家北武拿十块钱,照旧一个月寄两个邮包来。”顾西美指指旁边架子上的一排瓶瓶罐罐:“雪花膏、白糖、猪油、麦乳精、大白兔、卫生纸、香肥皂、饼干,各种布料粮票,冬天里冻疮药手套绒线衫,只有我用不到的,没有他想不到的。要是斯江还有老二都在新疆,将来谁给她们寄邮包?一辈子靠舅舅外婆?”她抽出玻璃下那张斯江六一节的大彩照:“看到我家斯江现在这样,就觉得跟她分开再苦也值得。她现在是个很聪明很斯文的小姑娘了,上海小姑娘。”
一个下个雨的夜晚,蒋荣生撑着黑色的雨伞,指骨修长有力,眉目成熟而优雅,低头把玩着颜湘那张脸。 有点像某个人。初恋。 蒋荣生饶有意味的笑了笑,低声问颜湘,声音蛊惑而磁性:“要不要跟我走。” 颜湘望着蒋荣生那张脸,跟心口处那张旧照片几乎一模一样。 只有眼睛的颜色不同。细微差别。 颜湘答应了。 从此以后颜湘就成为他人掌中的替身,玩物。 在暴雨的傍晚被罚跪,一直要跪到明日的黎明升起; 最喜欢的两只小宠物被蒋荣生的狗活活咬死,颜湘亲眼看着,却救不回来; 至亲留下的佛珠遗物被迫弄坏,珠子撒了满地,湿漉漉; - 后来—— 最后一根稻草被压垮,颜湘从蒋荣生的身边逃开,跟忽然回来的哥哥一起,去过新生活。 蒋荣生权势通天,手段凌厉,在机场堵个人是轻而易举。 然而,蒋荣生顺着颜湘的目光看过去,旁边还有一个男人。 霎那间,蒋荣生几乎以为自己照镜子——那个眉眼与自己八.九分相似,就连指骨突出,手背上的青筋也如出一辙。 曾经与颜湘相处的细节扑面而来。 颜湘偶尔依赖又偶尔冷淡的目光,仿佛在透过他想着什么人; 颜湘送给自己的雕塑,眼睛是纯粹的墨色; 可是他是混血儿。眼睛是深蓝色的。 猝不及防,颜湘也看见了他。 蒋荣生避也不避,脸上闪烁着冰冷的怒火,情绪克制不住,说: “跑了也不说一声,厨房给你炖了仨小时的汤,最后没人喝。” 纵使心头都快恼出血,蒋荣生也只问了这一句。 他不会问颜湘。 为什么刚见面,看见自己的脸,就跟自己走了。 就好像,小心翼翼地抽了一根最无关紧要的积木,尽力让这段关系不要轰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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