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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北武一贯自来熟,朝里看了两眼坐回餐桌边:“玻璃敲碎了用纸糊怎么行?过几天黄梅天,七月里台风天,家里要一塌糊涂了。”
方树人不接话,她姆妈梅毓华端了托盘掀开竹门帘,带进来一股浓郁的香味。陈斯江的小鼻子比狗还灵,立刻叫了起来:“黄鱼汤黄鱼汤!”她阿爷阿娘是宁波人,四十几年前才落户上海,近几年的鱼券都用在黄鱼上,这鲜得眉毛掉下来的味道她一年能闻上四五回,印象最深刻。黄鱼肉是轮不上她吃的,每次逢年过节,她两个叔叔三个堂哥回万春街,几筷子就把鱼肉夹完了,留一小碗鱼汤给她捣饭。被这香味一冲,她小肚皮里的大排面还没消化,涎唾水已经哒哒地(口水哒哒的)。
梅毓华的吴侬软语和苏州的小桥流水人家一样温软可亲:“来来来,今朝黄鱼只有四角八分一斤,我运道好,买着一条老大的黄鱼,上楼梯鱼尾巴都拖到地上了。我做了黄鱼面、黄鱼馄饨、还做了鱼圆汤,斯江耐想切啥就切啥(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还有酸梅汤,勿是酸梅粉冲出来格,是我用乌梅冰糖山楂熬出来格,老赞格。囡囡侬去拿午餐肉罐头②开出来,斯江顶欢喜切格(最喜欢吃的。)”
陈斯江笑得见眉不见眼:“方姐姐,侬也是囡囡哦。”
梅毓华在她小鼻子上刮了一下:“小姑娘就算六十岁,也是姆妈格囡囡呀。”
陈斯江乐不可支:“六十岁还是小姑娘!格么吾阿娘也是囡囡?!”这下方树人都不禁笑出了声。
四个人围着餐桌坐定,方树人和顾北武吃咸菜黄鱼面,面汤煨得雪雪白,手擀出来的小阔面清清爽爽。梅毓华和陈斯江吃黄鱼馄饨,一只只馄饨像金鱼,飘在乳白色的鱼汤里。陈斯江一天吃两次馄饨也不嫌腻,吹一吹啊呜一口,满满一嘴黄鱼肉,开心。
梅毓华给顾北武碗里也夹了两片午餐肉:“刚刚我听到了,真正不好意思,还要耐(你)帮忙,老郝真是——唉。别过耐跟树人是一辈的。我老早叫耐爷(你爸)做顾大哥,耐哪能变成树人的叔叔了?勿来噻哦。(不过你和树人是一辈的,我以前叫你爸爸作顾大哥,你怎么变成树人的叔叔了?不行的哦。)”
顾北武摇头笑:“怕宁噶港闲话,还是叫亚叔好。(怕人家说闲话,还是叫叔叔好。)格黄鱼哈灵,侬窝里哪能还有鱼券啊?(这黄鱼太赞,你家怎么还有鱼券?)”
每次来禹谷邨,除了吃到好吃的,陈斯江还特别喜欢听大人们聊天,他们不像阿娘阿爷叔叔们总是说些没意思的话,他们会说很多收音机里听不到的稀奇事。去年美国一个叫泥肉松(尼克松)的来上海,友谊商店里摆满了好东西,结果他竟然没去买,戆徒哦小气哦。今年又有个叫西什么克(西哈努克亲王)的来上海,城隍庙为了做一碗鸡鸭血汤,杀了一百零八只鸡,结果人家只顾着打网球,没吃,第二天只好又杀了一百零八只鸡,啧啧啧,鸡也太可怜了。他们还会说她爸爸妈妈的事,原来新疆的阿克苏叫小上海,那里的人都说上海闲话。还有大舅舅去的云南更神奇,天天要早上三点钟起来去割香蕉(橡胶),还能遇到孔雀。可惜今天来得太晚了,她才偷偷多吃了两块午餐肉一杯酸梅汤三颗糖,还没听到什么好玩的事,阿舅就要带她回家了。
送走顾北武舅甥俩,梅毓华动手收拾餐桌,端起托盘看见下头压着一封信,里面一张她四处奔走也弄不到的医生证明,有了这个方树人就能病休,不用上山下乡。另外还有一叠大团结,一捏至少十张,她赶紧把钱放回信封里叫方树人去追。
方树人下了楼只看见陈斯江和几个小女孩开开心心地在跳房子,旁边一堆老的小的加上几个刚下班回来的女同志揪着郝老头要去街道揭发他的流氓罪行,却没看到顾北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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